听障孩子捏的陶人会张嘴巴
李江才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黄色陶土,先用一块较大的陶土捏出双腿,再用一小团陶土制作头和手臂。基本造型完成后,他又给这个小陶俑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莫西干发型。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这种另类且新潮的发型,“设计灵感”来自于这堂课的旁听生,一名在加拿大念初三的同龄孩子Kevin。为了让小陶人的发型看起来更立体,李江才用小号刻刀在那个代表头发的陶土团上小心翼翼地划出了一道又一道小痕,让小陶人的头发立马就“立”起来了。
安静的陶艺课
这是一堂陶艺课,2011年入学的李江才和他的同学们已学习陶艺快4年了。
李江才今年15岁,是一名聋生,听力残疾程度三级。在邛崃市黄坝西路明星博爱学校上五年级。这所学校的学生除了他这样的聋孩子,还有部分脑瘫儿以及智力和多重障碍孩子。
陶艺教室位于学校教学楼的一楼,只有30多平方米。教室里放着三张宽大的桌子,首尾相接摆成一字型。8个孩子环绕而坐,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团黄色的陶土,老师黄宁站在桌子的最前端,他做一步,孩子们就跟着他做一步。
除了当天来参观的旁听生Kevin,这堂课上的学生皆是聋生,老师黄宁也是聋人,因为师生们都听不见,开课示意需要借助黑板上方的一盏绿色灯泡,绿灯亮起,就开始上课。黄宁对孩子们的传授,全凭动作和眼神进行。
这里也是黄宁的母校。1999年黄宁从学校毕业,当时的明星博爱学校还叫邛崃市聋哑学校,只接收聋哑孩子。2008年汶川地震后,学校校舍成为地级危房,孩子们只好搬进板房上课。一帮明星纷纷发起捐赠,包括章子怡、濮存昕、朱时茂等,学校也由此更名为明星博爱学校。
黄宁毕业后去了一家玻璃厂上班。2009年学校一位生活老师退休,因为黄宁在众多老师心中一直是个乖学生,于是学校将他找回来帮助守学生,成为学校的一名生活老师。后来校长谭蕾无意间发现黄宁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于是送他去学习陶艺,师从邛窑工艺的传人何平扬父子。没想到黄宁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给聋哑学生开设乡土艺术教育课程的想法也由此萌生。
黑板上贴着两幅图,一副是人眼的写生,黑白的图片上展示着不同角度下刻画的人眼的形象,另一幅则是关于嘴唇的写生。几排清秀的粉笔字写着陶艺的制作工序,偶尔,孩子们会抬头望望黑板上的图画和文字。
课堂很安静,孩子们专注于自己手中那团陶土,每个人“设计”的造型都不同,其中三个孩子戴着助听器。
每当发现孩子们在制作陶土上有问题时,黄宁就会走近学生身旁,用手拍拍孩子的肩,再做示范。
一个孩子的痴迷
李江才是这个班里最有天赋的孩子。只要双手一碰到陶土,他就能立刻专注起来,小陶佣的牙齿、衣服上的纽扣、眼珠、眉毛,所有造型上的细节,都在他手指的揉搓压捏下一点点成型。
每堂陶艺课只有40分钟,一周两个课时。对大多数孩子来说,一堂课并不足以完成一个人物造型,很多学生会在下次上课时接着上次的做。但李江才不,他总是要把入窑烧制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做好,才给自己下课。这道最后的工序是用毛笔蘸上水在整个陶土造型上涂抹一遍,经过这道工序,小陶俑会变得更光滑,方便上釉或进窑烧制。如果实在来不及,李江才会把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全部留给陶艺制作。
他对陶艺的痴迷让老师们都有些不可思议———在上其他课时,李江才总是漫不经心,他甚至更愿意在篮球场上疯跑而拒绝走进教室。唯独陶艺课,他永远不会迟到,可以全神贯注地待满40分钟。
李江才的家在雅安市名山县红岩乡红岩村10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和很多先天残疾的孩子一样,李江才的家也很残缺———生母在他出生之后就离家出走了,他一直跟着爷爷生活。前年暑假,爷爷带着他到村委会向李江才的父亲讨要生活费,这一幕让李江才很受伤害,担心爷爷没钱,新学期开学时他没来报到。班主任李老师和谭校长得知情况后,来到他家,满山追了他半个多小时,才让李江才停止了疯跑的脚步。在学校,这些聋哑孩子都是住校,和老师建立起了一种近乎依赖的关系。经过老师的耐心劝导和安慰,并表示在学校读书不收学费和食宿费,而且谭校长还会找人帮助他后,李江才又跟着老师回到了学校。
学校教导主任汪静棋告诉我们,学校的学生常年保持在50个左右,其中有半数以上的孩子缺爹少妈,很多农村家庭仍把有先天缺陷的孩子视为生活的负担。即便是经济状况稍好的家庭,也难以负担孩子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之前学校不收学费,但每个月要收200多元的食宿费,为此后来学校连食宿费都免了。
梦想与现实
在明星博爱学校,陶艺课其实是该校乡土艺术教育和职前教育的一部分。对于丧失听力的孩子来说,让手指更灵巧是他们实现就业的敲门砖。而邛崃自古就有“邛窑”,学校三公里外就有一处邛窑遗址“十方堂”。明星博爱学校只有小学和初中,孩子们如果要上高中,就只有到成都市区。在成都市区,聋哑孩子成年后的就业方向多为烹饪和西点制作,而学习陶艺,对他们今后制作烹饪造型或多或少有些帮助。立足本土实际,结合就业,学校开设了陶艺课。
在明星博爱学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来自农村。他们最熟悉的是镇上的集市,街坊邻里请客吃的坝坝筵、九斗碗,还有家里的房子、田边的老牛以及各个季节的务农生活。这些乡村生活的点滴,都被这群“寡言”的孩子们一一记录在了泥塑作品中,成为略显稚嫩、但充满拙趣的艺术品。
去年10月,大邑某酒店向学校定制了“平乐古镇老街景”陶艺,它们如今被放在进入校门后的长廊正中:在这条老街上,有别致的两层楼高的“上住下店”的乡村经营住宅;有贩卖鞋包的小商铺,四层梯形货架上陈列着各种样式的鞋子和包包;有卖面点的摊位,老板正揭开最上面一格蒸笼,蒸格里放着一个个圆润的包子,每个包子上都捏着清晰的褶皱。此外,还有卖猪头肉的店家、拉柴火的老夫、担着竹篓贩卖活鱼的小贩以及推着石磨的村妇……乡村集市上的热闹场景在孩子们的手下栩栩如生。
尽管孩子们的技艺了得,但至今仍没有一个人能在毕业后凭陶艺创作实现就业。最接近梦想的一个,名叫徐永胜。
2009年下半年,学校刚刚开设陶艺课时,徐永胜是班里最早一批学生。某天,他无意中捏出了“玉皇大帝”的造型,线条和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黄宁跟徐永胜开玩笑,说你再捏几个给我看看。没想到徐永胜又捏出了一尊线条和比例同样拿捏得近乎完美的佛像。就这样,徐永胜捏出的陶塑被带到了景德镇制瓷专家赵波那里,赵波看后表示,愿意收徐永胜为学徒。
但徐永胜的家人却早早为他联系了肉联厂的工作。在家人看来,到肉联厂工作,每个月至少有一千七八的工资,好的时候能挣到3000元一个月,这对一个聋孩子来说,是非常不错的待遇了。但如果徐永胜到了江西,人生地不熟,加上残疾孩子天生敏感,万一哪天交流不畅或对方考虑不周,他负气出走了怎么办?遇到挫折没人懂得如何安慰他怎么办?
在谋生和艺术之间,徐永胜最终选择了前者。不过,徐永胜向学校表示,如果学校能够建立起一个陶艺作坊,他随时愿意回来。
特殊的存在
“乡土艺术教育的出发点不是艺术教育,是缺陷补偿。孩子们的作品有他们的灵气和特点,但和专业人士比仍有很大差距。”这是明星博爱学校校长谭蕾对孩子们作品的评价。
如今,孩子们制作的陶塑和花器被放置在学校的两间教室中单独陈列,谭蕾也曾带着孩子们的作品参加公益集市、展会。她内心怀着复杂又纠结的情绪:一方面,她不希望孩子们的作品是因为自身的缺陷而博得怜悯的同情分;另一方面,又希望有更多人认可孩子们的创作,认同他们的才华与天赋。现在她正与一些本土设计师联系,盼望着有更多更好的平台展示孩子们的作品。谭蕾说,很多残障孩子都有自卑、自信心不足方面的心理问题,乡村艺术教育的意义不仅是让孩子们的手更灵巧,更重要的是让孩子们能发现自己生活中的美,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认同,肯定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我们想要介绍这些作品的意义所在”。
在国外,特殊教育多以融合教育的形式存在,很多残障孩子可以进入到普通学校就读。但在国内,很多正常孩子的父母却无法接受自己孩子的班级里有特殊的插班生,不少家长甚至把这部分孩子视作影响自己小孩上课的某种例外。“但教育应该是服务性质的,特殊的孩子最终需要进入社会,成为社会人,普通孩子进入社会后,也可能会遇见残障人士,他们之间的相处,应该也是孩子学习的一部分。”谭蕾盼着,孩子们的灵巧能引来更多关注的目光,让这个社会认识到有这样一群特殊的孩子,知道他们的存在。
来源:成都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