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女足闯入世界杯被阻出国:爸爸,我们跑吧
湛江聋人女足在隔壁海洋大学训练后的一张合影
今晚明晨,欧洲杯决赛,全世界球迷沸腾。但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东湛江,同样热爱足球的一群女孩却很失落。
她们刚错过了参加四年一次聋人足球世界杯的机会。3年训练经验,50多天的集训,一波三折的申报过程,最终却卡在学校不放人上。
6月19日,被称作“聋人世界杯”的第三届世界聋人足球锦标赛在意大利举行,湛江聋人女足的19名中国女孩没有如约出现。
“为什么你们只提梦想,不考虑学校的管理,难道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因为还在上学期间,学校以申请不符合程序、私自出行不安全等理由拒绝了她们出国比赛的请求。
去年,这支中国第一支聋人女足还曾代表湛江在广东省运会上摘得冠军桂冠。
因为足球,这些被困在无声世界的女孩做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美梦――如今,梦想于她们是否太虚妄?
肥妹和父亲在老家
肥妹的烦恼
七月的湛江,天气很闷热,遂溪县城月镇,刚放暑假的肥妹陈智慧也很闷。
借哥哥的手机,躲开家人的视线,肥妹打出一行字,“我想真比赛足球队员。”
――我想成为真正的足球队员,参加比赛。对不了解发音的聋人来说,掌握“正常人”语言的逻辑十分困难。
刚刚过去的6月,她和小伙伴们差点完成了一项壮举――参加聋人届的足球世界杯,这也是中国聋人女足第一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国际赛事。
在浪漫的意大利,和来自世界的聋人竞技,对这些因失聪、贫困而封闭、自卑的中国女孩来说,无疑是一场美梦。
她们已经有3年训练经验,为这次比赛又集训了50天,通过网上众筹和拉赞助自筹到40万元经费,甚至上网查了意大利的信息和风光:像笼中小鸟般等待外出。
然而美梦竟然折戟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上――学校坚决不放人。这些多数来自农村的女孩曾用汗水为湛江获得过荣誉。如今她们的骄傲一落千丈。
作为湛江市第一支聋人女足的队员,2013年组队以来,原本对足球一无所知的二十多个女孩通过刻苦训练形成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2015年,聋人女足曾代表湛江市参加广东省运动会,并摘得冠军。
健全人都很难做到的事,她们做到了,但奖牌并没有让她们踢球这件事变得更容易。
6月20日,十几个愤慨的家长到学校讨说法,学校的立场依然坚定――湛江特殊教育学校直属湛江市教育局管理,这些孩子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学校不能同意不经教育局发函批复的出国比赛行为。
“不符合程序”、“没有权威文件”、“不是系统内活动”、“担心安全问题”等并不能让家长们甘心。
搜狐新闻当事人了解到,这次折戟的出行背后还有更深刻的矛盾:去年省运会之后,校方就不允许足球队继续存在、正式训练,并劝说女孩们退出球队。
在学校的一些领导看来,组球队,尤其是让女孩踢足球、出去比赛,和学校传统、安静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让这些孩子过早和外界接触,容易变坏,好高骛远,不好管理,带坏学校风气。
“为什么你们都只提梦想,而不提我们学校的管理?出国,世界杯,难道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 最近,学校迎来了七八家媒体采访。副校长林观兰向搜狐新闻当事人表示不能理解。
错过世界杯,肥妹最担心的是,父母不会再支持她踢球了,摆在她面前的,可能是辍学回家,结婚生孩子。
家里种着十几亩甘蔗,不挣钱还亏钱,父亲装着心脏起搏器干不了重活,妈妈和哥哥打零工补贴家用。家人希望她能早些嫁人,减轻负担。
村里有个聋人看上肥妹,愿意娶她,家人认为这是难得机会。
“我不要男朋友,踢足球好玩。”“我要读书高中,爸妈说不要高中,因为爸妈说没钱。”肥妹低头打字,表情凝重。
身穿写着“龙(寓意聋人)之梦”的红色球服,肥妹倚在租屋二楼的铁栏杆前,迷茫地盯着远方。一旁哥哥的两个孩子正在哭闹,不过她听不见。
湛江聋人女足队员,后排从左到右为黄巧明,王亚飞,朱宁宁,前排为肥妹陈智慧
足球的闯入
在声音主导的世界里,聋人像一个个封闭的孤岛。习惯了安静的女孩们不曾想过,她们的生活会被足球的闯入改变。
拉起一支聋人女足,最初是湛江市备战广东省运动会的“任务”。
2015年七、八月,第14届广东省运动会在湛江举行,作为东道主,湛江市希望多出成绩。2013年,湛江聋人女足正式组队。
在湛江特殊学校组织聋人男足十几年的郑国栋作为总教练带队,曾在俱乐部踢球的冯伟忠2007年就加入了聋人男足,2014年正式拿到湛江残联聘书继续指导女足。
郑国栋并不是专业的足球教练,只是一位语文和雕刻老师。
2002年日韩世界杯时,郑国栋看到很多孩子在操场上踢瓶瓶罐罐,开始有了组织男孩们踢球的想法,“消耗精力,让他们不做坏事。”
这支最初只是玩玩的聋人男子球队竟然越来越专业,2005年7月,第一次在北京捧起了全国聋人足球锦标赛的冠军,2008年,又代表中国参加在希腊举办的首届“聋人世界杯”,走出国门。
湛江聋人男足成了国内聋人中巴塞罗那般的存在。郑国栋也由临时工转为学校正式职工,工资由原来的每月几百块涨到三千多。
号召女孩们踢球,郑国栋笑称,一开始靠的是自己的人缘和孩子们的友情支持,“只要有兴趣就行。”为了凑足30个人,郑国栋甚至还找了几个已经毕业的女孩回来。
十几岁的女孩娇气,怕晒,怕累,怕碰撞,郑国栋也担心过训练能否进行下去。
和聋人孩子们相处多年,教雕刻的他形容这些孩子有如黄花梨,需要花时间雕琢,但耐心最终能换来上乘品相。
“带聋人球队,思想工作占一半。”聋人孩子和外界缺乏交流,普遍缺乏自信和动力,被常人认为的“好吃懒做”,其实主要是缺乏目标和希望。
用早已熟练的手语,配以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一遍遍沟通,一遍遍鼓励,常常跟这边几个讲完,那边三五个又开始用手语闲聊,郑国栋东奔西跑,满头大汗。
因为不能直接用语言表述,教会孩子们学会全部规则,就用了一年多时间。
“一个动作重复几十次,做不好了说多了还会不高兴,等她们自己想通了就会回来找你。”
女孩们遇到挫折容易情绪反复。有的女孩仅仅因为跟队友吵架、或在学校被欺负了,就不来踢球,甚至不来学校。
郑国栋发动“海陆空”攻势,短信、QQ、微信,持续劝说。“问题少女”王柳青曾十多天不来学校,班主任和外地打工的父亲都拿她没辙。
郑国栋坚持十几天给她发微信,鼓励她、甚至激将她:“你就是这样子,遇到事情就要回家,不来学校,这样子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这个世界到处都有困难和挫折,如果不去解决,那问题永远存在……”
在持续的自说自话后,王柳青终于回复大哭的表情: “爸爸,对不起!”―― 一次训练中,活泼调皮的王柳青为了引起郑国栋注意,无意中喊出了“爸爸”的声音,从此女孩们一起喊郑国栋爸爸。
慢慢的,郑国栋在女孩们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亮光和开朗,他知道这些女孩真正开始爱上踢足球了。
他曾组织队员和隔壁大学的健全女生踢,结果稳赢。女孩们信心倍增。
而训练是严酷的。
2015年比赛前夕,最后50天集训备战,正是闷热的酷暑天。每天四小时训练雷打不动,练体能,练技术,女孩们打着手语撒娇:好累啊,不喜欢。但最终没有人退出。
集训结束,一个个晒成黑炭,但照片中的她们,依然笑容灿烂。
“不疼,踢球好玩”
2015年8月,湛江省运会体育馆,19岁的邓莹莹第一次看到妹妹邓婷婷在赛场上踢球。她很震惊,“以前只以为她是玩玩,没想到这么专业。”
乖巧沉默的婷婷,在场上竟像变了个人,全力奔跑,心无旁骛。听不见场上的喧嚣,她看上去那么专注、认真。
家住市区,条件比农村队友好多,邓婷婷已经很幸运。但大她三岁的姐姐邓莹莹依然没有勇气告诉朋友,妹妹是聋人。两人平时上街,也尽量不使用肢体语言,以防引来旁人的侧目。
邓婷婷开始踢足球后,晒黑了,胳膊上擦掉好大一块皮,练习蛙跳回家上厕所蹲都蹲不下去,家里人劝说过她别踢了,但她不肯。直到他们看到赛场上的婷婷,才真正理解了她对足球的喜爱。
今年5月,邓莹莹在朋友圈转发了湛江聋人女足为去世界杯众筹的消息,第一次向朋友们承认,自己的妹妹是聋人。
球队里的其他女孩多来自偏远农村,比起邓婷婷更缺少家人的支持。但踢足球本身给了她们信心。
身板好,不怕苦的肥妹在场上就是队友的精神领袖。有她坐镇,遇到再强的对手队友们也不至于溃散。
专门训练她成为守门员的教练冯伟忠也为她的吃苦精神感动。
第一次尝试让她接脚球时,用力过度,球朝着她的脸飞过去,肥妹没接住,捂住脸哭了。那是冯伟忠唯一一次见肥妹哭。
那次,肥妹发脾气不肯练,坐在球门边看另外一个守门员练,但过了十来分钟,自己调整好了心情,又过来训练了,脸上还是红肿的。
此后训练飞扑,大腿边和手肘、腰侧、膝盖受伤擦破皮是常事,肥妹总摆手说没事,坚持把训练项目练完。
肥妹在球场上是女汉子
“不疼,喜欢踢球,好玩”。
比起踢球的苦,肥妹更怕砍甘蔗。家里缺少劳动力,妈妈几次喊她不要读书了,回家帮忙,甚至于上学期间,遇到农忙,还曾打电话给老师叫她回去。
在冯伟忠看来,聋人孩子们以前没什么爱好和活动,也没人愿意花时间陪她们玩,“接触到我们以后,真正感觉到有人用心了解她们,对她们好,慢慢的就有了一种精神寄托,就有了对足球的一个梦想吧。”
女孩们不负众望,在广东省运动会中摘得金牌,完成了“任务”,证明了自己。
队长朱宁宁在作文里用夸张的语气写道:“我现在的梦想,是可以代表国家参加很多国际比赛,为国家,家乡争光。现在足球是我最大的梦想,有一天终于会实现的。”
父母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年纪大,很少和她用文字交流。这个瘦小、沉默的女孩曾是家人眼中的叛逆少女。倔强,不听话。回家就关在房间里,谁都喊不动。
“生了她,却不懂她的话。”第一次见到朱宁宁和教练用手语交流,表情夸张、手舞足蹈的样子,家人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开始踢足球后,朱宁宁的变化很明显,开始主动和家人打招呼,还偶尔带弟弟们踢球。
球队里,她脾气大,敢管人,不怕得罪队友,担任队长。赛场上,她踢后卫,大胆,够拼,不管是谁她都敢冲过去抢球。
得知不能去世界杯后,女孩们情绪低落,也有几个选择了退出。朱宁宁在微信群里带头打气:“我不会放弃梦想的,我代表(作为)队长肯定不会放弃梦想。”
女孩们和教练的交流远远多过家人,左下角为教练郑国栋、右上角为冯伟忠
“爸爸,我们跑出去吧”
湛江市聋协主席刘婷是因为摄影开始接触到这群女孩的。
当她全副武装来到暴晒的操场,惊讶地发现,聋人女孩也可以不怕苦不怕累,这么拼。
同样作为聋人的刘婷很熟悉,聋人孩子从小和父母缺乏沟通,家境大都贫困,前途无望,容易对社会的帮助产生依赖,缺乏自力更生的想法。
刘婷曾给一些聋人孩子介绍过工作,都是做不到两、三个月就会放弃。有些孩子甚至会误入歧途去偷东西。
在聋人女足身上,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们现在变得有梦想,能吃苦,将来就有可能走的更远。”
刘婷自己也是湛江特殊学校毕业的学生,初中毕业后自考电大,获得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自学摄影拥有自己的兴趣,在同批同学里已经是凤毛麟角,“其他人大都没有太多想法。”
广东省运会后,学校整顿足球队,郑国栋只能以兴趣小组的形式继续带孩子们玩。为期一年聘用期结束的冯伟忠也每天义务到学校参加训练,他早已舍不下这群对自己敞开心扉的特殊孩子。
只是进学校大门常被盘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进来的?为此,湛江聋协专门为他申请了一个长期的爱心教练聘书。
被郑国栋和冯伟忠对聋孩子们投入的感情感动,刘婷也想尽量帮女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自学国际手语,和国外聋人组织联系,今年4月底,刘婷幸运地为湛江争取到聋人足球世界杯的参赛名额――这将是中国聋人女足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热情的俄罗斯队还主动表示愿意和中国女孩分享宿舍,帮助她们减少花费。
兴奋的刘婷没想到,最终还是栽在了国内程序上,“我们的聋协太不独立了。”
最初是广东省聋协得知有这项赛事,向上级广东省残联汇报,希望以省残联名义报名,省残联以没有经费和占用省残联外事名额不予批复。
广东省聋协又通过中聋协向中残联申报,同样因广东省残联不同意不予批示。
最终,经过刘婷的沟通,意大利组委会同意中国女孩以湛江市聋人协会的名义报名。
但球队需要自筹40万元经费。球队发动所有亲朋好友转发支持,在网上发起众筹。几天内虽然只筹到几万元,但一位在广州做外贸生意的老板,表示愿意补齐剩余缺口进行支持。
接下来,湛江特殊学校属教育局管理,上学期间学生外出,还需要湛江教育局提供请假函件,教育局问过学校意见后,最终没有批复。
6月5日,刘婷领回了一份学校给湛江聋协的最终答复:
“到目前为止,我校没有收到有关残疾人体育比赛通知,也没有组建任何运动队。
……为了使我校学生能在单纯的、没有功利的、安静的环境中学习和生活,我校不同意在校生参加类似本次‘世界杯’的相关体育比赛活动……”
学校不盖章,没法办签证。女孩们一度意气消沉。
有个孩子天真地对郑国栋说:“爸爸,我们跑出去吧?”
刘婷仍在帮孩子们争取参加其他大赛的机会,这一次,就当是挫折教育。
而湛江聋人女足的故事也引起了各地特殊学校的注意。江西、重庆已经有老师找到郑国栋,表示他们也想组建聋人女足,邀请她们前去比赛、交流。
肥妹也得到了好消息,去年省运会的奖金快发下来了,几千块钱可以支持高中三年费用,父母同意她继续读高中,并抱有希望:如果参加更多大赛,赚取奖金,就有可能改变家庭的命运。
她的师兄,郑国栋带出的湛江聋人男足就有先例,第一批男足队员,有的用几十万奖金给家里盖了房子,还有几个人集资开了一家洗车行。
和很多聋孩子一样,肥妹两三岁还不会说话,被父母带到大医院检查,才发现已经失聪――由于农村医疗条件落后,她的听力不知不觉消失于某次发烧打针后。
上天拿走了她的听觉,却给了她异于常人的好身板。全家都又干又瘦,唯独肥妹长得最壮,不挑食,冬天用冷水洗澡也不感冒。
憨厚的她总是一脸笑容,好脾气到没有存在感。只有站上赛场的一刻,她才充满王者气场,令强大的对手都肃然起敬。
未来将会怎么样?还不知道,至少现在,她只想继续踢球。
来源: 搜狐网